十二、怀蔷宿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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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梓瑕在落佩指引下,前往厨房寻找菖蒲。

菖蒲又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单,正吩咐几个厨娘和杂役:“公主身体不适,口味必要清淡,鸡鸭鱼肉必要酌减,补血益气的一定要有四种——前日说了公主喜爱枸杞芽,怎么还不见你们去采买?”

杂役们唯唯诺诺,也有人烦恼道:“枸杞芽是当季才好吃的,如今都老了,一时也难找。”

菖蒲叹了口气,拍拍桌子说:“我不管,公主说要什么,你们要是弄不到,明天我一个个掀了你们头皮!”

落佩在外面叫她:“菖蒲姑姑。”

她回头看见她们,才挥手示意几个人散了,一边站起来,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:“杨公公,来找我有事吗?”

黄梓瑕走到室内,在她对面坐下,说道:“前次过来请教了姑姑几个事情,如今还有一两点疑问,还请姑姑释疑。”

菖蒲一脸郁闷:“还是魏喜敏的事情?我当时真的只是与他口角一次而已,府中与他吵过架的人又不只有我,前月坠玉不就和他大闹了一场……”

黄梓瑕笑道:“不,我并非来问这件事。”

“那……不知公公这回想要问的,是什么?”

黄梓瑕正视她,问:“请问姑姑,你上次那零陵香的来历,是否可以对我从头至尾说一遍?”

菖蒲愕然,问:“和那零陵香……有什么关系?”

“这个我不便说,我也是奉大理寺少卿崔少卿之命,前来问话。”黄梓瑕冠冕堂皇地说。

菖蒲只能低头说:“是……是公主府外一个人送给我的。”

“不知是什么人呢?”黄梓瑕追问。

菖蒲咬咬唇,但终于还是说:“钱记车马店的老板,钱关索。”

黄梓瑕没想到那个矮胖的老板钱关索居然与王府中的厨娘有关,双眉顿时皱了起来。

魏喜敏因讨要零陵香而与厨娘菖蒲口角;在孙癞子死的屋内,王蕴闻到了零陵香的气息;而钱关索,刚好是撞开孙癞子那个房门的人,同时也是贩卖那匹让驸马摔伤的黑马的人……

这一切,到底是以什么串联起来的?那条现在还看不见的线索,到底是什么?

她又问:“菖蒲姑姑,请恕我打听您的私隐,您是公主府掌膳的,而钱关索是车马店的,似乎风马牛不相及……”

“是啊……我们也是年初认识的,”她低头,用手指在桌上画着,显得有点窘迫,“那时他手下一伙人在公主府修缮下水道,因厨房的水道最多,我与他商量过水道分布,便由此相识了。他……他胖是胖了点,矮也是矮了点,但为人很好。他们在这边干活时,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,陷到了泥浆里,就是他把我背出来的,还打了水帮我洗干净鞋子送回来……”

黄梓瑕看着她面容上微微的红晕,不由得提醒她:“钱老板这个年纪,家中应该是有妻有子了吧。”

“是,他家中有妻有妾,还有三个儿子。”

黄梓瑕便也不再说什么,只问:“钱老板把零陵香送给你,然后按照府中规矩,你便先呈给公主过目,谁知公主却将它赐给了魏喜敏?”

“是啊,结果那个魏喜敏贪得无厌,我总共就这么点儿,他却以为我必定自己还留着一些的,过来讨要。我说没有,他就硬向我要钱老板的地址,说……说什么去找我相好的要也是一样!”菖蒲说起这话,脸色还是气得通红,“这是什么鬼话!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钱老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!”

“菖蒲姑姑,你也不要太生气了,实则……我觉得魏公公的猜测也有一定道理,”黄梓瑕解释道,“零陵香十分珍贵,谁会知道钱老板如此慷慨,居然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。”

“废话,我帮他那么多次,我自己也是冒风险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喉口卡住,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件事宣之以口,但话已出口,也无法再收回,只好懊恼地坐在那里,不再说话。

黄梓瑕望着她的眼睛,没说话,却一直看着她。

菖蒲在她的凝视下,叹了口气,不得不开口说:“钱老板有一次对我说,他早年间有个女儿,如今若还在的话,也有十七八岁了。可惜当初他带着妻儿逃荒到长安城郊时,一家人饥寒交迫,实在没办法,只能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大女儿给卖掉,换了五缗钱。就靠着这五缗钱,他一家人得以活命,他也靠着贩卖草料起家,后又遇上贵人,到关外联络到几家大马场,如今生意越做越大,三个儿子也相继成人,可惜……他说此生亏欠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女儿,但恐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。”

黄梓瑕点头,又问:“此事应该去找户部打听,怎么会找上你呢?”

“当初他的女儿,买家是个公公,据说是宫里出来采买宫女的。他寻思着,女儿估计不是在宫里,就是在诸王府邸。可惜他一介商贾,与宫中、王府又能有什么交集呢?但我好歹是公主府的人,与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是说得上话的,她们有时进宫或去诸王家做客,或许能打探得一些消息,虽然希望渺茫,但也总是一条路。”

黄梓瑕笑问:“姑姑热心助人,想必定是帮他打听了?”

菖蒲神情显出一种奇异的尴尬,说道:“这事……说来也凑巧,他要找女儿,偏巧……就在公主府中找到了。”

黄梓瑕也是诧异,宫中、诸王、公主府邸中,宫女侍女多如牛毛,不下万人,怎么就这么巧,刚托公主府的人找,而这人就在府中?

“或许这也是……他心诚则灵,命数中冥冥注定,所以这般凑巧吧。”菖蒲说道。

“那么他女儿是公主府中的谁?”

菖蒲神情更显奇异,眼神游移许久,才终于说:“我想可能是……是垂珠。”

“垂珠?怎么认定的?”

“哦……垂珠今年十七岁,是七岁那年被采买进宫的,家中……据说也有两个弟弟,而且她右手腕上有个……痕迹,和钱老板形容的,一模一样。”

“两个弟弟?”

“是呀,钱老板三个儿子,有一个孩子是在卖掉女儿发达之后才出生的。”

“这可真是太巧了。钱老板想必很高兴吧?”

“是呀,这可是天降好事,我都替他们高兴。但是此事还请杨公公一定要保密,如无必要,不要向别人提起,”菖蒲叹了一口气,说,“毕竟这是我私收了他人财物,瞒着公主在府中为别人办事,按例,是要被逐出公主府的。”

“姑姑放心吧,这也是你积德行善。只要与本案无涉,我一定绝口不提!”黄梓瑕保证道。

菖蒲这才点点头,脸上却依然是那种忧虑的表情。

黄梓瑕想了想,又问:“姑姑是驸马那边带过来的家人吧?”

菖蒲赶紧说:“哎呀,我们如今都是公主府的人,哪有这边那边的。”

“我并非这个意思,”黄梓瑕笑道,“我只是觉得姑姑这名字十分雅致,又听说府中有豆蔻、鸢尾等,觉得你们应该都是姐妹吧。”

“是呀,我们几个人年纪都差不多,当初驸马还小的时候,便一直在他屋内做事了。蒙夫人看重,我管膳食,鸢尾管起居,玉竹管笔墨书籍……那时几个人感情都不错。”

“豆蔻呢?”她问。

说起豆蔻,菖蒲的脸上又蒙上一层哀戚,叹道:“豆蔻和我们倒疏远些,她是最早到驸马身边,驸马那时三四岁,她十三岁,今年的话……豆蔻三十三。”

“她如今在哪里?”

“就在月前,在知锦园失足落水……死了。”

黄梓瑕顿时想起垂珠曾说过的知锦园中那个闹鬼的传说。她试探着问菖蒲:“听说知锦园被公主封闭了?”

“是啊……听说豆蔻死后,有人在知锦园中半夜哭泣,道士作法也没用,所以公主命人封锁了知锦园,再不打开了。”

“哭声是男是女?”黄梓瑕问。

“这个我可不知道,是公主说有哭声,她既然听到了,那还能有错吗?”

黄梓瑕点头,又问:“那……豆蔻之前住在那里吗?”

菖蒲摇头道:“不是的,她住在宿薇园。驸马成婚时,老爷夫人原说也帮豆蔻找个好人家成亲的,可驸马坚持说自小习惯了她照顾,一定要她过来。豆蔻后来就主管着驸马住的宿薇园,我在膳房忙得焦头烂额,鸢尾虽清闲些,但手下十来个绣娘,也天天要监督着绣活,玉竹在书房中也忙碌。我们四人各有事情,偶尔碰到也说不了几句话,后来忽然听说豆蔻去世了,我也确实伤感,去找鸢尾她们问过,可她们也只说不知。倒是府里有人说,怕是知锦园的鬼怪迷了心窍,把她扯进去的吧。不然,宿薇园离知锦园又不近,怎么她就死在里面了呢?”

黄梓瑕若有所思,问:“这么说……驸马对豆蔻,感情是很深的?”

“是呀,豆蔻比驸马大十岁,从小就照顾着他,所以驸马也一直非常敬爱她。有时候夫人都开玩笑说,豆蔻多年来在驸马左右,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亲近呢。”

黄梓瑕点头,说:“原来如此。”

菖蒲见她不再问话,便翻开账本又核对起账目来。

黄梓瑕见她打算盘时指法略显迟缓,知道自己在旁边让她觉得不适,便站起来说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先向姑姑告辞了。”

“公公慢走。”她松了一口气,又随口挽留说:“不如用了晚膳再走吧,我让人备一点公公喜欢的菜。”

“不了,夔王爷还在驸马那边等我呢。”


宿薇园的紫薇依然在盛放,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,在刚刚升起便已灼热的日光下显出浓烈夏意。

驸马韦保衡正在向李舒白诉苦:“王爷,您是知道的,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,实在是我夫纲不振,公主不召我过去,我哪能过去?我倒是愿意端茶倒水伺候着,可是公主宁愿听国子监禹学正讲《周礼》呢!”

他说到这里,见宦官领着黄梓瑕进来了,脸上挂上尴尬的苦笑,朝她一抬手:“杨公公。”

“见过韦驸马。”她行礼后,站在李舒白身后。

李舒白将那个话题轻轻撇开了,只说:“最近,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。”

“是啊……魏喜敏死了,我打马球出了点儿意外,现在……公主最珍爱的九鸾钗竟离奇失踪了,”韦保衡扶额哀叹,“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说的,府中有什么东西兴风作浪……”

李舒白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就是……知锦园的事情嘛,”他看着黄梓瑕,问,“杨公公是否也听到府中流言了?”

黄梓瑕点头,问:“是否指驸马身边的豆蔻莫名其妙溺死在知锦园那件事?”

“嗯……”他默然点头,眼中闪过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哀伤,但他立即便将头转向了窗外,看着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,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,“自那之后,知锦园就因为夜来鬼泣而被封闭了,但好像从此之后,府内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……比如公主见自己的九鸾钗不见了,结果她的九鸾钗就真的不翼而飞了,你说,这么重要一件东西,能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下消失,这不是咄咄怪事吗?”

黄梓瑕点头道:“确实是,怎么看都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”

“所以……我也在想,是不是因为豆蔻的冤魂在兴风作浪,”韦保衡若有所思地说,“也许只有鬼怪,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让九鸾钗忽然消失吧。”

“韦驸马觉得,服侍您近二十年的豆蔻,知道自己在死后会被您称为鬼怪,会不会很难过?”黄梓瑕问。

韦保衡愣了愣,然后轻声说:“或许……如果她死得很冤枉、很痛苦的话。”

黄梓瑕垂下眼睫,默然不语。

李舒白则说:“怪力乱神之事暂且搁下,我想先问驸马一件事情,昨日午时,你在何处?”

韦保衡微微一怔,然后回答道:“午时我在大宁坊。”

“不知驸马去大宁坊有什么事?”

“大宁坊的兴唐寺住持悟因,是大德高僧。我因最近府中出了点事,所以去请他诵经超度,”他回忆着,清楚地说来,“和悟因约好日子之后,我在寺中转了几圈,不觉已经迟了。出来时听说坊中出了人命案,我去看了看,见大理寺已经有人查探了,便自行回府了。”

黄梓瑕问:“不知驸马在寺中盘桓时,有遇到什么人?”

韦保衡摇头,说:“又不是初一十五,香客稀少,我在后院转了一会儿,没有遇到什么人。”

“之后呢?”李舒白缓缓问,“在你离开大宁坊回府之前。”

韦保衡愕然看着他,问:“王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昨日我从衙门回府时,在大宁坊见到了你。”李舒白也不隐瞒,轻轻带过一句,“你和那个吕滴翠,正在说话。”

韦保衡脸色终于变了,他没料到自己在大宁坊与滴翠说话,居然会落到他们的眼中。

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,但终于还是点头承认说:“是……之前,我去摆平此事时,见过她一面。”

“但你对于她的举止言语,却似乎并不像只见过一面的样子。”李舒白依然口气冷淡,却毫不留情。

韦保衡长出了一口气,说:“是啊……终究是公主府亏欠了她,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。”

李舒白冷眼看着他,并不说话。

“难道就因为我出现在大宁坊,和吕滴翠说了几句话,王爷便认为我与那个孙癞子的死有关?”他终于忍不住,急着开口替自己辩解,“王爷您觉得,我会孤身一人前往大宁坊,去杀一个浑身烂疮的病鬼?我只要吩咐一声,那个孙癞子就有一百种死法,您说是不是?”

李舒白靠在椅上,看着跳起来急着辩解的韦保衡,连眉毛都没动一下:“韦驸马,你多心了,本王只是想说,你毕竟是同昌的驸马,夜间与一个年轻女子相会,似乎欠考虑。”

韦保衡愣了愣,才脱力地又重坐下,低声说:“是……谨记王爷教诲。”


在公主府中盘桓许久,眼看又是彩霞满天。

驸马亲自送他们到宿薇园外,然后有点忐忑地说:“王爷慢走,我先去看看公主那边是不是需要我。”

李舒白点头道:“去吧,府中上下最近出了这么多事,你务必要好好照顾公主,让她最好不要出门,不要与外人见面。”

“是。”韦保衡态度恭谨,一一应了。

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,顺着小路走到角门处。

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离公主府并不远,穿过兴宁坊就到了。公主府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王宅,从西南角门出来,正通向长安城各坊。

两人见天边晚霞灿烂如锦,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,也不管夔王府的车马正在等着他们,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。

这座长安城最知名的富贵府邸,在落日的余晖中,金碧朱紫的颜色交相辉映,高台小阁,曲廊华堂,就像迷离虚幻的蓬莱仙山,瀛洲岛屿,仙人所居。

然而住在里面的人,却似乎都有着难以自拔的痛苦与怅惋,那么,这样华的亭台楼阁,是不是算浪费了呢?

黄梓瑕正在想着,听李舒白低声说道:“昨日大宁坊,果然如驸马所说,热闹得很。”

黄梓瑕听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,不由得转头看他,点了一下头。

“孙癞子死的时候,有关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宁坊了——张行英、吕滴翠、吕至元、钱关索,还有……韦驸马。”

“更难得的是,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理由。”黄梓瑕说。

“嗯,但我想你必定也觉察到了,驸马从一开始便似有若无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豆蔻,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?”

黄梓瑕点头道:“第一次到公主府时,驸马便当着我和崔少卿的面,有意地看向墙上的豆蔻画与诗,引起我的注意,现在又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这件事。”

“但我已经让人探听过,驸马身边确实有一个侍女,比他大十岁,名叫豆蔻,”李舒白停下脚步,驻足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小路上,低声说,“从小抚养驸马长大,而且,驸马执意不让她出嫁,就算到公主府,也要带上她——而上个月,她溺死在知锦园的小池中。”

黄梓瑕若有所思,点头说:“菖蒲也对我这样说。”

“还有一点,或许你不知道,”李舒白望着面前郁郁葱葱的草地,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夏日小花开得绚烂,却一朵朵凋零在灼热日光下,无人理会,“豆蔻家中有兄弟姐妹十余人,因为哥哥娶妻办不起聘礼,所以她十二岁就卖身到了韦府。她聪慧乖巧,隔年至韦驸马身边,照顾着当时才三岁的韦驸马。二十年过去,她从低等丫头成为了驸马身边最重要的人,但一分积蓄也没有,因为她有七个吸血虫一样的哥哥,每一家都要她供养。”

黄梓瑕默然点头,听到李舒白又说:“她最大的姐姐,比她大二十多岁,她入韦府作丫头之后,大姐难产去世了,只留下一个女儿,名叫吕滴翠。”

黄梓瑕愕然抬头看他,问:“那么她们有没有联系?”

“大约很少。豆蔻这么多年来养着兄弟们,是她一直认为,兄弟才是自己家人,而嫁出去的姐姐,已经是外姓人了——何况,大姐比她大那么多,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给了吕至元,两人连见面机会都不多。而吕滴翠的母亲难产死后,那几个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懒做的主,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这个孤女。而且,吕至元或吕滴翠到公主府送香烛的时候,也从未与豆蔻见面,府上人都不知道豆蔻有这样的亲戚。吕至元承揽到公主府的蜡烛,与豆蔻也并无关系。像他这样的人,你觉得若是知道的话,他会不来找豆蔻要好处吗?”

黄梓瑕点头,若有所思:“滴翠的母亲与豆蔻是姐妹,或许,这个外甥女与小姨,长得有点相像。这也是公主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,忽然不适,并且让人将她打出去的原因。”

“所以豆蔻的死,必定与公主有关系。”

“嗯,第一次说起豆蔻时,崔少卿正在我身旁,所以驸马故意撒了一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,只给了我暗示。”黄梓瑕皱眉道。

李舒白凝视着她,唇角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,说: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很值得玩味,不是吗?”

黄梓瑕默然点头,两人便不再说话,慢慢走出公主府。眼看着前面便是角门,外面是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,深墙大院,静无一人。

就在他们走到临近角门的转弯处时,看见从偏门外走过的一个人。

禹宣。

她还以为他早已离开了,却谁知他直到现在才走,而且,不偏不倚就出现在她前面。

不自觉地,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下,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后。

禹宣并没有发现他们,他神情恍惚,如同玉树般修长的身姿,也因脚步虚浮而减弱了风姿。

李舒白回头看她,发现她茫然望着禹宣,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愕还是哀戚。

“你不好奇吗?”李舒白顿了顿,又说,“去看看吧,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。”

黄梓瑕应了,这才回过神来,愕然抬眼看着他。

李舒白却已经向着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走去,说:“回府再说。”

黄梓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终于还是抬脚向着禹宣离开的方向跟去。

她之前在蜀中时,也曾经跟踪过犯人,而此时虽然步伐微乱,但前面的禹宣看起来心绪更为繁杂,压根儿也没精力注意身边的情况。

在这黄昏的街角,寂静无人的时刻,他在大宁坊与兴宁坊之间的街道上走着,她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,看到他手中捏着的东西,是一封

那信纸是淡淡的绯色,偶尔日光在上面闪过,边角处有一丝金色的花纹流动,极为美丽,一看便是女子闺阁之物。但那上面写的东西,黄梓瑕却离得太远,完全看不清楚了。

走到大宁坊的兴唐寺前,他终于在香炉之前停下来,将手中那封书信拆开来,看了一眼。

只看了一眼,他抿住那轮廓与唇色都极其完美的唇,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。

然后,他将手中那几张信纸碎片放进了香炉,又驻足站在香炉前,眼看着那几张碎纸彻底化为灰烬,才转过身,沿着安兴坊向着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而去,头也不回。

等到禹宣消失在转角,空无一人的街上,黄梓瑕跑到香炉边,看向里面。那信纸质地十分厚重,又描有金花纹,即使化了飞灰也不算轻薄,只随着焚香的气流,缓缓地飘动了几下。

也不知为什么,黄梓瑕抬起双手,就像是抓蝴蝶一般,将其中最大的那一片,拢在了掌心之中。

纸片还带着微微的余热,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,将双手用衣袖垫住,隔绝手汗,然后合拢被衣袖遮盖的双手。

她将这温热的秘密隔着薄薄的绛纱包在掌心中,不敢再动双手,怕手掌的一点轻微移动都会破坏掉纸灰的完整。

她合着手掌,狂奔向崇仁坊。


周府的门房已经很熟悉她了,所以直接就请她进去了。

今天也依然待在僻静院落中鼓捣尸骨的周子秦,看见合着手掌奔来的黄梓瑕,吓了一跳:“崇古,你的手怎么了?被人钉住了?”

她小心地打开自己的手掌,露出里面的纸片:“你帮我弄一个东西。”

“……纸灰?”周子秦疑惑不解,“哪里来的?”

“兴唐寺的香炉中。”

周子秦露出严肃而认真的神情,对她说:“崇古,我告诉你一件事情。有了病,要去看大夫,你不是从不信鬼神的吗?跟你说,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冲水喝下去之类荒唐无稽的事情,你绝对不可以做!你要是做了的话,我绝对会鄙视你的!”

“这是一封信。”黄梓瑕无可奈何地将纸灰递到他面前,“里面有我急需知道的线索。如果你能把上面的字显露出来的话,我就……请你吃饭。”

“谁还没吃过饭啊。”周子秦鄙视不屑,用一张纸轻轻地插入她手掌与纸灰之间,然后轻轻抬起,将那片灰挪到纸上。

“那你自己说吧,要什么。”

“从今以后,你不能再将我像今天中午一样丢下,然后自己去查案!”他开出了条件。

黄梓瑕解释:“中午是去公主府了,公主没有发话,我怎么能带别人过去?”

“哼,你不能说我是大理寺派给你的助手吗?”他瞪着她。

黄梓瑕无奈:“好吧……只要没有特殊情况,我以后都叫上你。”

“太好了!”周子秦顿时眉开眼笑,使劲地拍着黄梓瑕的肩,“我最喜欢跟着你了,崇古!跟着你,有尸体!”

黄梓瑕假装没听见:“那纸灰上的字……”

“放心吧,交给我!”


周子秦打了一盆水,将纸轻轻放在水面上,然后以最轻微的动作将下面的纸从水中抽走。

纸灰轻轻漂浮在水面上,周子秦又从旁边架子上翻了半天,找出一小瓶东西来,小心地将里面盛的淡绿色液体沿着纸灰的边沿倒了一圈,说:“这可是我按照古法,用了几百斤菠薐菜反复煎熬过滤才提炼出来的,平时我也舍不得用呢。”

液体慢慢扩散开去,渗透进纸灰。整片纸灰在那液体的侵袭下,忽然渐渐有字迹在黑色的灰上显露出来,那是纸灰上残留的墨色在飞速消失,比纸灰稍微快一点,所以显出一种淡色的痕迹。

字迹消失只有一瞬间,仿佛只是黑字上灰色的颜色一闪即逝,虽然并不清晰,但勉强可辨。

周子秦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,努力辨认着:“什么意思?”

黄梓瑕呆呆地看着那片纸灰上这五个泛白的字体飞快消失,整片纸灰终于溶解在水中。

她慢慢地、艰难地低声说:“我想,第三个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,而下第五个字,应该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……”

“月华流照君……”周子秦恍然大悟,“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中的一句!”

他抬头看她,问:“情书?”

黄梓瑕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她说不出话,只茫然地坐下来,望着那片灰迹。

在绿色液体的侵蚀下,整片纸灰已经化为灰烬,半沉半浮地散开。

那残留的几个字,终于,永远消失不见。

周子秦还在自鸣得意:“不错吧?我发现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迹,然后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办法。用了这种特制汁水之后,纸灰上的墨迹会在纸灰溶解之前一瞬间,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颜色——虽然只有先后这么些微的时间差,但已经足够我们看清字迹了。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对不对?”

黄梓瑕勉强点头,说:“对。”

周子秦这才发现她不对劲,忙问:“崇古,你怎么了?你的脸色看起来……好难看啊。”

“没……什么。”她低声说着,望了那盆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污水一眼,长长地深吸一口气,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。

周子秦还在担心地看着她。她避开他的目光,看看外面的天色,站起来说:“多谢你帮忙,我……先走了。”

“吃了饭再走吧,你每天奔波,有没有好好吃饭啊?”

“没时间了,王爷还在等我呢。”


回到夔王府,黄梓瑕觉得身心俱疲。

她强打起精神,照例先去见李舒白,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内容。

李舒白漫不经心地听着,手中把玩着那只琉璃盏。琉璃盏内的小鱼顺着缓缓回荡的水漂浮来去,身不由己,只能徒劳地摆着尾巴维持平缓。

“坐实了坊间的流言,不是吗?”李舒白望着水中的小鱼,声音如此时盏中水,只泛起平缓的些许波澜。

“是……”她低声应道。

他终于转过目光看着她,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迟疑与思忖的神情,似乎想说什么,但许久,终于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,仿佛在劝慰她,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:“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,或者,干脆是虚假的烟雾。”

黄梓瑕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,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,只好转移了话题,问:“不知大理寺是否从张行英那边拿到那张画了?”

“没有。”

她诧异地抬头看李舒白。

“大理寺前去查看时,张行英打开柜子,却发现那幅画已经不见了。”

“不见了?”她回想着当时张行英收好卷轴放回去的场景,微微皱眉,“张家父亲十分珍视这幅画,有重要事情才会拿出来悬挂祭拜,平时都锁在柜中……怎么忽然就丢失了?”

“大理寺的人认为,他是执意不肯交出,阻碍调查,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,但是并未发现。”李舒白说道,“原本,还可以说是凑巧,但如今看来,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。”

黄梓瑕心中掠过一丝不安,问:“不知大理寺准备如何处置?”

李舒白知她关心张行英,瞄了她一眼,才说道:“今日大理寺已经直接到左金吾卫传唤张行英了,估计第一天应卯就被叫走,在左金吾卫内也会颇有传言吧。如今左金吾卫已经发话,让他先找出那幅画来,再去衙门。以我看,若近日无法交出那幅画,估计他会有点麻烦。”

黄梓瑕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是,我会注意此事。”

李舒白又将旁边的一叠纸拿起,交给她说:“这是大理寺交给你的,据说是你上次要他们查探的事情。”

黄梓瑕接过,自然知道是上次与周子秦提过的,张行英何时知道滴翠与公主府有关的事。

当时他说,并不知道此事,并不认识魏喜敏。

但大理寺的调查,白纸黑字,却彻底推翻了张行英的说法。

黄梓瑕紧抿双唇,将调查书收好,说:“既然这样,恐怕我现在就得去张家跑一趟了。”

李舒白挥挥手,说:“去吧,估计左金吾卫的人都认识你了,不需要我的手书了。”

“实在不行,还有王府的令信呢。”她勉强笑一笑,站起来要出去时,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袭来,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。

坐在她对面的李舒白手疾眼快,一手推开了面前的几案,一手揽住了晕倒的她,将她扶住,半坐在地上铺的地毯之上,以免磕在几案上。

黄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渐渐退去,看着扶住她的李舒白,手动弹了一下,想要从他怀中站起,但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,实在没辙,只能低声说:“多谢王爷……我可能是累了,休息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李舒白低头看着面容苍白却还一脸倔强的她,一言不发,将她横抱起来,大步走到榻前,将她轻轻放在上面。

黄梓瑕见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,那般幽深的目光凝望着她,让她不禁觉得紧张尴尬,只能将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,低声说:“真抱歉……在王爷面前失礼了……”

“是我的错。”他声音沉郁,打断了她的话。

黄梓瑕听他声音中含了许多自己无法辨明的东西,不由得诧异,望向他的面容。

而他声音低缓,轻声说:“是我忘记了……你是个女子。”

她愕然望着他,许久,才低声说:“没事,连我自己都早已忘记这回事。”

听着她的话,他不由得恍惚了刹那,站在她前面,望着她的模样,良久没有动弹。

她纤细的身躯侧卧在榻上,红衣玄带,宦官服饰。有三两缕头发散落在她的颈上,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领之中。黑色的发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之上,异常显眼,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,顺着她蜿蜒的曲线起伏。

他的胸口,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,隐隐波动。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,立即转身,一言不发地坐回案前。

而黄梓瑕不解地望着他,不知道一直从容淡定的这位夔王,究竟为什么忽然行动失常。

她靠了一会儿,觉得那种晕眩过去了,便赶紧坐起,向李舒白说道:“不敢再打扰王爷了,奴婢告退。”

他看着她微有虚浮的脚步,欲言又止,但在她走到门口时,终于还是说:“今晚别去找张行英了。”

她诧异地回头看他。

“就你这飘忽的样子,怕明天要在街头把你捡回来。”

黄梓瑕不由得笑了笑,然后又说:“那么,我明日早起过去。”

“嗯。”他站起来,与她一起走出枕流榭。

黄梓瑕不知他要去哪里,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着。

岸边的垂杨一枝枝拂过他们的肩膀与手臂,远远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绽放,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,保持着随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。

黄梓瑕忽然明白了,他是要陪着自己走回去。

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,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将圆满,光华明亮。

那明亮的银光,流泻在她的身上,也流泻在他的身上。

她看着面前半步之遥的人,在触手可及的他身后,心中脑中却一遍一遍地想着那一句诗——

不知不觉,因为对自己的深深厌弃,心口痛得不能自已。

她只能握紧双拳,深深呼吸着,强迫自己把那些记忆,一点一点挤出思绪。

她对自己说,黄梓瑕,把那些过往全都摒弃吧。父母亲人全都已经死去,若自己连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都不能做好,只能落得,天诛地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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