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碧纱橱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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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都府四位捕快连夜进来,对当时在场的人搜身,包括禹宣在内。

他默然将自己的外衣脱掉,让他们搜身。只是他的神态中带着隐忍抑郁,强自压抑着不快。

王蕴在他身后,十分爽快地站起示意捕快们来搜他的身。等搜完无误之后,他才对禹宣笑道:“被人怀疑这种事,可够令人郁闷的,不是吗?”

禹宣与他并不熟悉,因此也不接话,只看了他一眼。

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不是吗?”他又慢悠悠地说。

禹宣知道他的意思,就是指自己当初将黄梓瑕的情上呈给节度使范应锡,致使黄梓瑕被认为毒杀全家的凶手,亡命天涯。

他默然转头,看向黄梓瑕。

她正站在夔王的身后,而夔王回过头,正向她说着什么。场面混乱,四下嘈杂,她一时没听清楚,于是他俯下身,贴近她又说了一遍。

那张总是冰冷的面容上,是难得一见的和煦神情,而他在说话时,那双始终定在她身上的眼眸中,掩饰不住的温柔几乎要流泻出来。

禹宣神情一黯,但随即又转过眼看他,声音低若不闻,却刚好让他听见:“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与她有一纸婚约的人,又不是我。”

他的话清清淡淡,却让身为黄梓瑕未婚夫的王蕴的心口,猛然一抽。

但他素来涵养极佳,终究还是抑制住了心头的那阵火焰,只朝着禹宣微微一笑,说:“是啊,只是我也不知,究竟是有个名分比较好,还是无名无分来历不明的好,你觉得呢?”

禹宣冷冷转开自己的面容,再不说话。

在场诸多人都被搜过了身,一无所获。

“捕头,有……有个发现……”有个捕快跑过来,凑到周子秦耳边,吞吞吐吐不敢说。

周子秦赶紧揪住他的耳朵:“快说快说!到现在还有什么不好说的,你要急死我啊?”

“是……是范少爷的衣服下摆上……”他低声说。

周子秦三步并作两步,赶紧冲到范元龙身边。这倒霉家伙刚刚中途被禹宣拉走,趴在灌木丛边就吐了,吐就吐吧,还直接倒地就睡着了,现在被人拉起来,正蹲在那儿喝醒酒汤,满身是尘土和呕吐物,一片狼藉。

周子秦也顾不上脏了,蹲下来拉住他的衣服下摆一看,两抹新鲜血迹。

范元龙扯着衣服下摆,还在嘟囔:“撩我衣服看什么看?我也是男人,好看吗……”

范应锡一看不对劲,过来先把范元龙揪了起来,又气又急:“小王八蛋,你衣襟下摆这是什么?”

范元龙含糊地说:“这不……脏东西吗?”

“脏东西?你再看看!”他暴怒道。

周庠赶紧出来做好人,另替自己儿子转移仇恨:“范将军,事情未明,看令公子的模样,也还在酒醉糊涂中,你别吓到他啊,等下我们慢慢问,将军您看可以吗?”

范应锡气急败坏,松开儿子那又脏又臭的衣襟,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:“小畜生!到底喝醉酒干了什么?你这是要死啊!”

李舒白却在旁说道:“也未必见得就是令公子。毕竟,天底下哪有杀了人之后将凶器在自己身上擦干净,然后又丢掉的凶手?”

范应锡如释重负,赶紧对李舒白躬身行礼道:“王爷说得是,末将真是气糊涂了!”

周庠也赶紧吩咐周子秦:“好好查探!务必要尽快查出真凶,看谁敢冤枉范公子!”

周子秦唯唯诺诺地应了,黄梓瑕与他一起蹲下去,研究了一下范元龙身上那块血迹。

血迹刚刚干涸,还是鲜红色的,痕迹呈长条形,两条并不平行。显然是凶手杀人之后,抓起范元龙的衣服下摆,将满是鲜血的凶器在上面擦拭,一正一反,所以留下了两条。

一直哆哆嗦嗦缩在一边的周紫燕,此时指着黄梓瑕叫出来:“还有那个公公,不是还没搜过身吗?”

周庠立即喝道:“胡闹!杨公公是天下闻名的神探,在长安屡破奇案,又是王爷身边人,岂会有作案嫌疑?”

黄梓瑕看着负责搜身的那几个捕快,颇觉尴尬。这一招是她和周子秦提出的,虽知凶器还在凶手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但也是必由的例行公事,谁想此时却临到了自己头上。

周子秦还在查看齐腾的尸体,那双手正在伤口摸索着查看推断凶器特征,听到他们说的,便赶紧站了起来,举着自己那双血淋淋的双手,说:“我来搜我来搜!我还从未搜过宦官的身呢,我得研究一下崇古的身姿为什么总觉得比别人优些,他的骨骼肯定和别人不一样!所以谁都别跟我抢啊!谁抢我跟谁急!”

黄梓瑕无语了,只能回头看向李舒白。

站在她身后的李舒白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,说道:“她是我夔王府的人,刚刚周使君也说了,诸位都会看在本王的面子上,觉得搜她的身便是对夔王府不敬。但本王立身向来持正,她既是当事人,搜身也无可厚非,因此便由本王亲自搜身,一则无须各位担心冒犯王府,二则任何人等一视同仁,不知各位可有异议?”

众人赶紧说:“自然没有!王爷果然清正严明!”

只有王蕴垂眼一笑,禹宣在树下默然不语,周子秦哭丧着一张脸,不甘心地望着他们。

李舒白又说:“张行英如今也是我身边人,子秦,你不是一向觉得他身手出色吗?也可以试试看。”

“哦!张行英交给我?太好了!”周子秦立即擦干净手扑上去,捏住张行英的胳膊啧啧赞叹,“张二哥,你的腱子肉实在不错,让我好好感受一下!”

周庠实在无语,只能咳嗽了一声——毕竟如今出了大事,节度使身边的判官死了,何况此人还是自家的准姑爷能不能收敛点?

周子秦吐吐舌头,只好认真搜了搜,然后说:“没有凶器。”

李舒白低头看着黄梓瑕,轻声在她耳边问:“可以吗?”

黄梓瑕轻轻点了一下头,抬头望着他。她想起他们遇险的时候,在寒冷的山林之中,她抱着他,竭力地贴近他,帮他暖着身子。在一次次帮他换药的时候,她也早已看过摸过他半裸的身躯了。

真奇怪,现在想来恍然如。曾紧紧贴在一起的肌肤,曾轻萦相闻的鼻息,曾散在心口的那些悸动,几乎都随着那些黑暗,变成了他们的秘密。只是从此之后,即使不宣诸于口,他们之间,也已经不一样了。

所以她只低下头,顺从地抬起自己的手站在他的面前。她感觉到他的手落她的肩上,然后顺着她的手臂一直往下滑去,滑到手腕袖口。摸到手腕之下,他的手指与她的手掌轻轻相触时,他们都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动似乎快了一点点。

他放开了她的手,移在她的腰间转了一圈,确定那柔软的腰肢之上没有任何坚硬的东西,然后他才俯下身,顺着她的腿往下摸去,直到脚踝处。

就像一根温柔的藤蔓,顺着她的身体,轻轻地萦绕。她忽然觉得,或许这样被束缚了,也没什么不好。

而他将手收了回来,直起身子望着她,一时说不出话。

真奇怪,反倒是他的神情有点紧张,呼吸微有不畅。而她却轻松自若,朝着他微微一笑,甚至还抬脚在他面前扳了扳足尖,笑道:“鞋子里也没有东西。”

李舒白望着她的笑容,觉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下抽搐,从未有过的一种热潮,流经了他的全身,让他碰触过她的那一双手,不由自主地紧紧收拢。

许久,他才回头看众人,说:“没有凶器。”

自此,现场所有人都已搜身完毕,没有找出凶器。

周子秦便吩咐捕快们在场上所有地方细细搜寻一遍,然后又找了几个会水性的,将水池中的水排干,寻找凶器。

水榭前的地面十分平整,一块块方形的青石铺设得整整齐齐。因为夔王到来,所以下人们白天将石缝中长出的杂草又清理了一遍,青石板上十分干净,除了沿水栽种的两排灌木,还有几块湖石之外,简直是纤尘不染,一览无余。

周紫燕被仆妇搜过身,正在郁闷,见周子秦只顾着安排别人下水摸凶器,顿时又叫起来:“哥,你这个白痴都没发现吗?那个跳舞的公孙大娘,她手中就有两柄剑!”

周子秦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妹妹:“在公孙大娘上场之前,你没看到她用的剑吗?全都是未开锋的,好不好?”

公孙鸢刚刚也被搜过身,一直沉默站在旁边。此时听到她说话,便起身到栏杆边将那两柄剑拿了过来,呈到众人面前。

果然,她手中一长一短两柄剑都是未开锋的,虽然在剑身之外涂了银漆,以增加那种寒光闪闪的效果,但别说杀人了,恐怕连稍微粗一点的草都砍不断。

周子秦一入手就“咦”了一声,感觉到不对劲,便抬手指在剑身上一弹,只听到轻轻的“嗒”一声,原来这两柄剑不仅未开锋,而且还是木头制造的。剑柄上以错金花纹斫出花饰,又镶嵌了各色宝石,但剑身却是木头所制。

公孙大娘解释道:“我年纪渐大,铁剑舞起来略有吃力了。而且我常在贵客面前舞剑,用那样的凶器自然不好,更何况长途跋涉带着也不便,所以就在前些年制作了这两柄木剑,只求好看而已。”

周子秦好笑地瞧了妹妹一眼,见她还不肯认错,便拉过王蕴:“来来来,蕴之兄,快帮我闻一闻看,上面是不是有血腥味。”

王蕴顿时失笑:“我只是略通香道,怎么让我闻这个。”

“哎呀,总之你鼻子很灵的嘛。”周子秦强行把这两把木剑递到他鼻下。

王蕴无可奈何,只能勉强闻了闻,然后摇头说:“并无血腥气,倒是有点土腥气。”

黄梓瑕接过来看了看,发现较短的那把剑,把柄处有些许泥沙粘在上面,显然是弄脏了。

公孙鸢也看见了,有些懊恼地说:“中间转场的时候,我把剑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,希望上面镶嵌的宝石和错金花纹没有被我磨掉。”

黄梓瑕瞧了水榭地面一眼,又看看她身上整洁的衣服,也不说什么,只将木剑递还给她。

“崇古,你快点过来,和我一起看看这个伤口。”周子秦见池水一时排不干,便先将黄梓瑕拉到尸体身边,指着伤口说道,“我刚查看过伤口了,推断凶器应为一寸宽的匕,而且匕身十分窄薄。凶手的手法很利落,看起来应该是个老手,一下刺中心脏,没有惊呼,直接死亡。”

黄梓瑕正看着那个心口血洞,王蕴也过来了,他在后面说道:“凶手真是胆大啊,我们这么多人在旁边观舞,虽然齐判官在最后,但旁边也有周家姑娘在,居然敢当众下手,岂不是胆大包天吗?”

黄梓瑕点头,又看了看齐判官的面容,注意到他的右脸颊上有微微一道红色。她提灯仔细看了看,发现是小小的一弯掐痕。

“指甲的痕迹。”黄梓瑕仔细地看着,推断说。

周子秦将齐腾的手翻过来一看,指甲刚刚修剪过,而且剪得十分短。

“应该是凶手在他的身后,左手捂住他的口鼻,右手将匕首迅速刺入他的心口。就在那时,凶手的指甲在他的脸上掐出了血迹。”黄梓瑕说。

周子秦立即跳起来,说:“检查指甲!谁的手上留着指甲?”

指甲留得最长的,是周紫燕,其次是那四个丫头,然后便是殷露衣和公孙鸢。除了女人之外,还有几个奴仆指甲长了也未修剪。

周子秦的脸色顿时难看了:“要……要审问我妹妹啊?”

黄梓瑕蹲下来,将自己头上的玉簪子从银簪之中拔出来:“怎么了?”

周子秦蹲在她身边,都快哭了:“谁敢去审问这个母老虎?除非不想活了!”

“可是你妹妹嫌疑很大,不是吗?”黄梓瑕在沙地上画着,将所有人的方位都过了一遍,“当时你妹妹坐在最后的碧纱橱之中,而四个丫鬟,因为你妹妹与他正坐在一起所以都避到了前面树下……换而言之,她要杀人的话,所有人都在前面,没有任何人会发现。”

周子秦点头,然后又赶紧说:“可是,可是我妹妹能嫁出去就不错了,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夫婿杀了呢?”

黄梓瑕转头看着他,见他虽然口上奚落,却已经急得脸上都冒汗了,便叹了口气,说:“擦一擦汗吧,好哥哥。”

话一出口,她忽然想起了,自己也曾经有个这样的哥哥,虽然口口声声厌弃自己一个女孩子整天与尸体打交道,但在她有事的时候,总是跳出来挡在她身前,撸起袖子朝着面前大吼,谁敢欺负我妹妹?

她不觉黯然,也不再故意捉弄他,只对他说道:“放心吧,你妹妹不是凶手。”

周子秦大喜,赶紧追问:“怎么说?”

“因为,当时你妹妹坐在碧纱橱之中,而齐腾刚好坐在你妹妹的右侧。”黄梓瑕示意着旁边的碧纱橱。这是夏日为了防蚊蝇而设的架子,中间是竹床,上面悬垂纱幔,一直及地,用来遮掩女眷也是不错。“按理说,你妹妹确实有机会掀起纱幔,然后将随身携带的匕首刺入齐腾的心口,但我们在齐腾的脸颊之上,找到了一个指甲掐痕,却彻底洗清了你妹妹的嫌疑。”

她示意周子秦进入纱橱之中,然后让他坐在小竹床之上,向右侧的齐腾尸体靠拢,摆出当时凶手杀人的姿势。

周子秦尽力倾着身子,却发现怎么都不对劲。

黄梓瑕说道:“你看,当你坐在碧纱橱的竹床之上,然后努力右倾身子,左手捂住齐腾的口鼻,右手举起匕首时,必定会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只听到扑通一声,周子秦已经因为这个动作而失去了平衡,一头栽倒在了竹床之下。

“跌倒。”黄梓瑕口中刚好吐出这两个字。

周子秦揉着自己的脸站起来,问:“所以,我妹妹的嫌疑,洗清了?”

“嗯,在场所有人中,有几个人的作案,是最难的。”黄梓瑕以手中簪子指着地上画好的地形图,点在碧纱橱之上,说,“一个是你妹妹,她要杀人的话,只能是从碧纱橱出来,然后再绕到齐腾的身后将他杀死,而齐腾肯定一直关注着她,怎么可能在她动手时毫无觉察呢?”

“那还有呢?”周子秦忙问。

黄梓瑕的簪子又指向水榭:“公孙大娘,事发时她一直身在水榭之中跳舞,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,所以,她没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。”

周子秦肯定地点头,然后也将自己的手指向水榭之前的大灯笼旁边:“还有调节灯光、还负责花瓣等道具的殷露衣,就站在水榭旁边的灯笼旁,她若是要走动,也会被所有人看见。”

“对,所以她也没有机会。此外,就是坐在最前面的,夔王爷、你父亲,还有范将军,他们始终都处在众人的目光焦点之中,就算站起来都要被人发觉,何况是到后面杀一个人?”黄梓瑕的簪子又抹掉了三个人,“另外就是侍立在椅子旁边的你、我,还有张行英,但——我们的可能性就要大一点了,因为,趁着灯光暗下来的时候,花瓣飘飞,公孙大娘在台上放飞蝴蝶,所有人都在惊叹之际,或许我们偷偷摸摸溜到后面,再溜回来。只要运气够好,时机够巧,手脚够快,或许,能瞒过后面人的目光……”

“那王蕴和禹宣、范元龙的嫌疑,比起我们来,岂不是更大了?他们若跑到后面作案,成功率比我们又要高一些了。”

“是的,这次的作案,越是在后面的,就越有可能。而且,范元龙和禹宣,中途还离开了,所以最后一排,只留下了王蕴。”黄梓瑕说着,将那根玉簪在周子秦的身上擦干净,插回了自己那根银簪之中,“还有水榭边演奏的乐师们,站在树下的四个丫鬟,还有过来伺候的六个下人,一共十个人,也足够你今晚盘问一番了。”

周子秦关心的却不是这个,只扯着自己的袖子看:“为什么你的簪子脏了,要在我的身上擦干净?”

“因为你的袖口都沾上血了,反正都要换了。”

“也对。”周子秦说着,顺便就将衣服脱下往地上一丢。

眼看夜已三更,李舒白与范应锡先行回府去了。周庠将他们送出去时,嘱咐周子秦好好查探。

周子秦却赶紧抓住李舒白的马缰,说:“王爷,你就先让崇古留在这里吧,无论如何他得帮帮我啊,你知道我没有他不行的!”

李舒白转头看了黄梓瑕一眼,黄梓瑕向他微一点头,便跟着周子秦回去了。

使君府的花园其实并不大,所以所谓码头其实只是做个样子,主要还是一个大平台。

顺着平台边的台阶下去,就是水池。如今水池已经被排干,下面是青石铺设的地面,污泥菱荇搅成一团,可怜的捕快们正用手捧着污泥,在里面搜寻凶器。然而别说凶器了,就连薄铁片都没找到一枚。

“不会是凶器太薄太窄,所以直接就在排水的时候被冲走了吧?”周子秦忧虑地说。

黄梓瑕摇头:“排水口是用铜丝网罩住的,一寸宽的凶器过不去。”

苦命的捕快们只好又叫了一批府中的下人过来,水一桶桶地浇下去,所有的淤泥都被洗干净,以寻找凶器。

那边寻找凶器,这边黄梓瑕与周子秦准备好册子,开始询问在场人等。

因为范元龙喝多了酒,虽然刚刚被齐腾的死吓得酒醒了一半,但现在又开始有点昏沉了,所以他被安排在第一个。

坐在周子秦的对面,范元龙捧着自己的头,一脸假惺惺的痛惜,酒气浓重,有点大舌头:“齐大哥死得好惨啊!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!周少捕头,你非得抓到凶手不可!不然……不然我们兄弟情谊就白费了……”

周子秦在心里暗想,我和你有什么兄弟情谊啊?

喝醉酒的人就是话多,什么也不需问,范元龙已经开始步入正题:“这个案子,别说了,保证就是禹宣做的,禹宣!”

禹宣负手站在不远处,抬头望着天上稀落的星星,一言不发。

“为什么说是禹宣呢?我可是有证据的!想当年,众人说成都府来了个大美人时,我,我可不信……没想到,还真有……干吗?你们干吗这样眼神?你们以为仙子是禹宣?呸!说的是傅辛阮!松花里傅娘子!”他满口飞沫,离题千里,但周子秦看了看黄梓瑕,还是默默地全部记录了下来。

黄梓瑕见他决口不提自己当初曾迷恋傅辛阮的事情,便问:“听说你与傅辛阮也有过交往?”

“好像……好像有吧,可是后来,发现她心有所属,我真是气死了,”范元龙扶着沉重的头颅,狂喷酒气,“真是仙子啊,梧桐街从头走到尾,可有这样的美人吗?我告诉你们哇,有一次我偷偷地……偷偷地跟着傅娘子,想要抓住她的奸夫好好揍一顿。结果你们猜我看到她走到哪里啊?哈哈哈……晴园嘛!禹宣他们一伙人在结社作诗!她站在远远的地方,我顺着她的目光那么一看啊,这倒霉催的,小眼神儿可不就定在了禹宣身上吗?一群人中,就他一个人闪闪发亮,身旁的什么年少有为齐判官啊,什么成都风流陈伦云啊,什么四大才子,八大诗人全都是狗屎!我的那个气啊,真是鸨儿爱钱,姐儿爱俏,妈的长得好看了不起啊……”

周子秦看看范元龙的酒糟鼻、下垂眼,再看看禹宣清致俊美的侧面,在心里默默地想,能长得这么好看,当然了不起,你还别不服气。

范元龙说到这儿,已经完全逻辑混乱了,只在那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:“老子当时心都碎了,当场决定这辈子和女人断绝关系了!我还去了夜游院找了个小倌!唉!可后来还是回到女人身边了,这个事情说来屈辱,别提了,我们说正事……”

周子秦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,还在思忖着节度使公子找小倌这段要不要写,黄梓瑕瞥了他的册页一眼,说:“与本案无关的,就别记了。”

周子秦默默点头,听到黄梓瑕又问:“那么,你刚刚说禹宣杀害齐腾,又是为何?”

“我是这么想的,禹宣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,能不恨齐腾吗?本来禹宣是成都府名望最高的才子,可谁知齐腾得了我爹重用,一下子抢了他的位置,所以傅娘子对他伤心失望,一颗心也转移到了温阳身上,最后还旧情难了,和温阳殉情了!你说禹宣会觉得是谁害的?齐腾嘛……”

对于这种毫无逻辑的醉话,周子秦都无语了,忍不住又停下笔,转头看向黄梓瑕。黄梓瑕却靠在椅背上,居然还问起他来: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今晚他离齐腾有一大段距离,你觉得他有机会杀人吗?”

“有!绝对有!”范元龙振振有词,“我当时不是去看花瓣嘛,然后那个小娘子……就是灯笼旁边那个,那姿色真不错,我就想亲近亲近搭搭话,结果禹宣那小子一下子就把我拉开了!哎,你说要不是因为对方是傅娘子的姐妹,要不是他对傅娘子有情,他会把我拉开?”

这下,连黄梓瑕都不接他的话茬了,他却十分兴奋,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:“注意听啊,重要的事情在这里——当时他把我拉开之后,丢在了灌木丛旁边!我当时被冷风一吹,一阵头晕,当下就在灌木丛旁边吐了个天昏地暗,然后回头一看,他小子压根儿就不在我后面——你们说他去哪儿了?说不定他直接就沿着灌木丛往后那么一走,走到坐在碧纱橱旁边的齐大哥身边,反正天色那么暗,他拿出刀子那么一捅,噗……呜呜呜呜呜,我的齐大哥啊,你死得好惨哪……”

黄梓瑕也懒得追究范元龙是酒醉还是装疯,将话题转移开了:“你吐完之后呢?”

“我当时都晕了,吐完之后就往灌木丛下一倒,也不知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。等我醒来的时候,已经被拉起来坐在了栏杆边。那个谁给我端了醒酒汤,又说齐大哥死了!我当时就蒙了……”

“这么说,你也不知道自己衣服上的血迹是什么时候沾上的?”

“怎么可能知道?我当时都人事不知了——跟你们说是禹宣嘛!”他凑近他们俩,一副智珠在握洞悉真相的模样,一双眼睛骨碌碌往禹宣那儿看去,“他趁我昏迷的时候,过去杀了齐大哥!然后把刀子在我身上擦干净,嫁祸给我,最后把凶器丢了,隐藏真相!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,这事实真相八九不离十了!”

黄梓瑕口气平淡地说道:“范公子,我知道之前你对禹宣多有成见,你堂弟犯法被流放,与禹宣也脱不开关系。但如今真相未明,你就斩钉截铁说是他犯事,是否不妥?”

范元龙没想到她对自己与禹宣的恩怨知道得一清二楚,不由得张着嘴愣了半晌,才矢口否认:“你是指我污蔑他?没有!我爹都要纳他入麾下了,我会有什么成见?”

黄梓瑕也不欲和他纠缠这些与本案无关的事情,抬手示意禹宣过来,范元龙只好悻悻地站起离开了。


禹宣不肯坐范元龙坐过的椅子,自己另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。

周子秦一边记录一边问:“昨晚事情发生时,不知你在何处?”

禹宣低头看着桌上的木头纹路,平静地说:“昨晚我本来坐在后面,但因为范公子酒醉纠缠他人,所以我便将他拉开,带到了灌木丛边。”

周子秦赶紧问:“然后呢?你是待在他的身边,还是离开了?”

禹宣头也不抬,声音依旧平淡:“离开了。酒醉呕吐一股恶臭,我衣上也差点被溅到,于是便回来观看公孙大娘的剑舞。”

“证据呢?”周子秦又问。

禹宣想了想,说:“我站在最后面,估计没有人看得到我。人证的话,我没有。”

周子秦又问:“难道有物证?”

禹宣一言不发,站起来在他们面前比画起来。他旋转、跳跃、屈身、折腰,虽然动作都做得不太协调,也不到位,只徒具那几个意思而已。但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,正是刚刚公孙大娘曾跳过的后半段舞。

等到他一个卧鱼的动作结束之时,旁边传来轻轻的击掌声。是公孙鸢拍掌赞叹道:“禹公子真是记忆过人,这支舞被阿阮改过之后,我只在人前跳了这么一次,没想到禹公子仅仅看了一次,竟能记下了几乎所有舞步。”

禹宣站起来,拂去衣上尘土,眼望着黄梓瑕说道:“我当时若是去杀人的话,恐怕没办法看到公孙大娘的绝妙舞姿。”

证据确凿,就连一直蹲在旁边等着抓他空子的范元龙亦无话可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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