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一舞剑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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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都府商旅往来频繁,街上客栈众多。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又位于巷内的客栈住下。

数日奔波疲惫,两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后,黄梓瑕帮李舒白换了药,便立即睡下了。

第二日黄梓瑕醒来,只觉得全身酸痛。就像她当初从成都出逃时一样,每日在荒山野岭之中奔逃,绷紧了全身的神经,一直支撑下来了。可一旦停下,反而立即感觉到了疲惫,所有的痛楚都扑了上来。

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茫然望着外面穿户而来的日光。不知今夕何夕,也不知明日将归何处。窗外摇曳的蜀葵颜色鲜明,被日光晕染着照在她的窗前,深紫浅红,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迹。

她有一瞬间恍惚,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使君家的娇养少女,拥有几近完人生。出身良好,相貌美丽,名扬天下,身边还有那个与她携手看花的人……

那个人。

她想了一下禹宣,但随即便叹了口气。

在他将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给节度使范应锡的时候,他们就已经彻底结束了。

还有什么好想的呢?

事到如今,想他,还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来面对的案子,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。

她穿好衣服,坐在镜前有些忧虑。之前还能以自己是宦官,男生女相来掩饰,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,她又怎么扮宦官呢?而且现在是在成都,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,她这般模样,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来的。

还在想着,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。

她站起走到门边,低声问:“谁?”

“我,有东西给你。”李舒白的声音

她赶紧开了门,李舒白站在外面,将手中的一包东西递给他。他已经换了衣服,脸上动了点手脚,看来消瘦憔悴,面容普通,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让他看来皎然不群。

黄梓瑕接过他手中的东西,问:“这么早……王爷出去过了?”

“嗯,如今我姓王,就叫王夔吧。”他跟着她进内,见她十分自然地打开自己递过来的小包,拿出里面的东西,没有半点惊讶的神色,便对着客栈内的小铜镜,小心地给自己的脸抹上黄粉,又用了一点胶把眼角拉向下垂,把眉毛涂得浓重,又扑了一点雀斑。

镜子内出现了一个少年,相貌普通,无精打采,让人压根儿不会多看一眼。

他随口问:“你怎么会易容?”

“之前跟着捕快们混,什么三教九流的事情不会?”她说着,回头朝他一笑,“倒是王爷会这个,比较奇怪。”

“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时候,见过描述,”他简短地说,一边转身出了门,“出来用早点。”

黄梓瑕赶紧束好胸,换了衣服,跟着他走到前方店面内吃饭。

客栈在巷内,虽然清静,但也因此没什么客人。寥寥几个坐着用早餐的人,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。

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早点,黄梓瑕咬着馒头,李舒白顺手给她面前的馄饨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叶。

黄梓瑕吃了半碗,发觉坐在旁边桌上的客人们,目光全都看向门口。有些特别夸张的,更是伸长了脖子,就跟鸭子一样望着前面。

她手中捏着汤匙,抬起头,也不由得向门口看去。

一朵轻飘而袅娜的云,自门口缓缓地飘了进来。

不,其实不是一朵云,而是一个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,走进了店内。她看上去年纪已三十多了,穿着出行时最简便的窄袖布衫,除了系着头发的一根绢带之外,背上一个包袱,脚下一双布鞋,通身上下毫无装饰。

这样一个女子,走路的姿态却比少女还轻柔,如柳枝在风中轻拂的模样,动人至极。

这女子装扮简素,相貌甚美,但最为吸引人的,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姿态,让所有看见的人无须看清她的容貌,便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,忍不住赞叹起来。

黄梓瑕一时也看呆了,心想,她年轻时必定是绝色美人,即使现在,风姿也依然夺魄勾魂。

只是这样的美人,却是满脸哀戚,深怀心事。

她走到窗边坐下,心事重重,喝了两口粥,便呆呆地坐在窗边,纤手支颐望着外面的青青柳色,一直静默着。

李舒白见黄梓瑕一直看着那个美人,便抬手在桌上轻敲了两下,说:“快点吃完,待会儿还要出去。”

黄梓瑕“嗯”了一声,赶紧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馄饨,等她再看向那个美人时,却发现她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玉镯,怔怔地看着。

黄梓瑕的手,忽然一松,手中的勺子啪嗒一声,掉落在桌子上。

那个玉镯,对她来说,实在是太过熟悉了。

白玉手镯,雕刻着两条修长宛转的小鱼,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,在水波中转成一个完满的圆。因为鱼的体内被雕镂得半空,所以光线穿越而来,显出一种异常柔美明净的光线来。而鱼的眼睛,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,镶嵌在白玉之上,珠光映衬着玉辉,极其精巧,夺人眼目。

这是禹宣送给她的,那一只玉镯。

这是他中举后,用官府奖励给他的银钱买的。曾经伴着她多少个晨昏,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种沁凉的感觉。在她家遭剧变,仓皇逃出成都之时,她身上唯一值钱的,不过头上一支簪子,腕上一个镯子。

谁也不知道,她将它送入当铺时,是怀着多么绝望的心情。那时她曾经想过,这个手镯从她手腕褪下,以后,可能永远没有再见到的一天了。

然而,她没想到,在刚刚进入成都之时,她居然就再度见到了这只手镯。

李舒白见她脸色忽然变了,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端详着那只镯子,问:“怎么了?”

她见那个美人已经将镯子放回包袱中了,赶紧站起来,对李舒白说了一句“等一下”,便疾步向那个美人走去。

美人侧头瞥了她一眼,见是个面色蜡黄、长相毫不出奇的少年,便又将眼睛转了回去,收拾好包袱,站起来准备离开。

黄梓瑕立即说道:“刚刚姐姐那个玉镯,我认得。”

美人果然停下了手,迟疑问:“你……以前见过?”

她的声音略带沙哑,低沉而轻柔,与她本人十分相衬。

黄梓瑕点头,问:“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?据我所知,它的原主人在离开成都之后,便将它在路上当掉了。”

“这么说,或许是被当铺又卖了出去吧……”美人轻轻叹了一口气,低声说,“这是我一个姐妹的遗物,我从扬州过来找她,可她却已经去世了。这只镯子……大约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。”

黄梓瑕看她的模样,心下顿时了然,她与姐妹应该都是出身并不好的女子,而她当掉的镯子,被某一个人买去,送给了她的姐妹。

黄梓瑕便说道:“世事往往如此,因病、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,还请姐姐节哀。”

美人默然摇头,却没说什么。

黄梓瑕又问:“不知那个手镯,是否可转让给我?只因镯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欢那个镯子,至今还想寻回……”

“这是我小妹与情郎定情的物,如今她已不在,这是我们几个姐妹唯一的念想了,无论如何,我也是不会将它出让给别人的。”那美人一口回绝她的话,毫无转圜余地。

黄梓瑕见她如此坚定,也只能无奈说:“既然如此,请恕在下冒昧了。”

她转身走回来,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,问:“那是你的?”

黄梓瑕低声道:“嗯,逃出来的时候,在路上当掉了。”

“还要吗?”他又问。

她想了想,又摇了摇头,说:“算了,于我是个纪念,于她也是,反正意义都一样。”

“而且,你很快就要去见送你手镯的那个人了,而她却已经永远见不到了。”

李舒白的声音冷冷淡淡的,黄梓瑕没想到他已经清楚地窥见自己的心思,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滞,呼吸也有点艰难起来。

她低头吃着东西,一直沉默。

他见她这样,又觉得自己不应说这种明显是赌气的话,便转过了话题,压低声音说:“她是云韶六女的大姐,公孙鸢。”

黄梓瑕一怔,问:“公孙大娘?”

“嗯,李十二娘的徒弟,无父无母的孤儿,所以继承衣钵后便改姓公孙。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献艺,我当时才六七岁,还住在宫里,至今难忘她的《剑器浑脱》。没想到十七年后,她依然是如斯美人,而且技艺应该更加精进了。”

黄梓瑕心向往之,说:“那么,她也起码三十五六了。”

“梅挽致也差不多这个年纪。”

黄梓瑕也不觉心中感慨。这两个当初一起赢得盛名的美人,如今一个荆钗布裙,独行天涯孑然一身;一个锦衣华服,幽居深宫万人簇拥。命运的无常,不得不令人感叹。

然而,究竟是谁活得比较开心,又有谁知道呢?

黄梓瑕想起她刚刚跟自己说的那个小妹的事情,低低地“啊”了一声:“这么说,云韶六女的小妹,去世了?”

“第六的小妹,名叫傅辛阮,十七年前不过十二岁,垂髫少女,天真浪漫。如今也该年近三十了。”

“年少成名,然后又盛年早逝,”黄梓瑕叹道,“看公孙大娘的模样,恐怕她的死还另有别情。”

李舒白淡淡道:“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事情吧,哪还有空管别人。”

黄梓瑕点点头,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鸢。

只见她已经收拾东西走到了门口。谁知门口却有两个纨绔子弟,笑嘻嘻地拦住她说:“这不是公孙大娘嘛,怎么从扬州到成都来了?刚好我们昨夜也下榻此处,真是有缘啊!”

公孙鸢看着面前这两人,脸色冷淡,理也不理,侧身就要走出去。

谁知那两人是无赖,只凑着肩膀,挡着那个门。原本就不到三尺宽的门被两人挤得压根儿没有出门的空隙。

黄梓瑕微微皱眉,正要起身去为她说话,李舒白却倒过自己的筷子,搭在她的手背上,示意她别动。

公孙鸢脚步不停,一直向着门口走去,眼看就要撞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了,就在那两人伸着双手去拉她,笑得越发无耻之时,只见她脚步一转一移,移形换影之间,不知怎么就从那两人之间穿插过去,如一只蜻蜓般轻轻巧巧地钻了出去,脚不沾尘地站在了院子中。

而那两个无赖一看她毫无阻滞便走了出去,当他们全不存在似的,不由得恼羞成怒,在屋内宾客们的嗤笑声中,又赶上去拦住她。

公孙鸢不愿惹事,只对那两个无赖好言好语说道:“两位,今日没有笙箫鼓乐,单单跳舞又有什么好看的呢?何况我小妹新丧,实在是无心舞蹈,还请两位恕罪了。”

那两个纨绔子弟果然无赖,给了台阶却不下,还指着她怒道:“不就是个扬州的舞伎吗?当初我们兄弟俩在你们那边也撒了不少钱,怎么现在一下子就端起来作菩萨了?”

“就是嘛,这满脸端庄的模样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良家妇女呢!”

“今天你到了我们大爷的地盘,先跳一曲《胡旋》给我们瞧瞧!”

店内的人见两个无赖堵住了个美女,本来就都关注着,见听说这女子是个扬州舞伎,更加来了兴趣,一个个都涌出门看热闹。

公孙鸢见周围被人围住,今日注定无法息事宁人,只能将肩上的包袱取下,丢在地上,说道:“跳一曲倒无妨,只是《胡旋》素日跳得不多,为两位献舞《剑器》如何?”

话音未落,她也不等那两人的回答,随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树的一根枝条,一旋身便是一个起手式。虽然她穿着最简单的布衣,头发也只随便绾了个髻,但持柳临风而立,身姿飘然若仙,顿时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“好”!

她以柳代剑,纵身起舞,妙曼的姿态如云朵舒卷,所有人凝望着她的舞姿,只觉得此时楼前黄尘土地化为了结绮楼阁,窄袖布衣瞬间蜕变为七重锦衣。场上的美人携带着氤氲弥漫的烟云之气,江海波光荡漾飞旋,无法看清——

骤然间她舞势一变,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,电光火石之间,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,向着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。

啪啪两声,那两人的脸上先后出现两条红痕,顿时痛得他们捂着脸,嗷嗷叫出来。

“抱歉啊,柳条太长了,控制不住。”她冷笑道。

周围的人都大笑出来,就连黄梓瑕也不禁莞尔。

被柳条抽了只是皮肉之痛,但大庭广众之下受人耻笑,那两人哪肯罢休,顿时哇哇叫着扑了上去。

公孙鸢出手如电,刷刷两下,那两人又各自捂着鼻子,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。原来是被抽中了鼻子,两人都是涕泪交加。

“对不住了两位,我身在扬州,你们在成都,原无瓜葛。今日我失手伤了二位,日后你们来扬州,我定尽地主之谊,向二位赔罪。”她说着,抛下两个满脸鼻涕眼泪的无赖,转身走向门口。

那两人哪肯罢休,恼羞成怒地扑上去,还要阻拦。

猛然间砰砰两声,那两人被踢飞到墙角,顿时痛得哇哇大叫,再也爬不起来。

“光天化日之下,朗朗乾坤之中,居然敢在成都闹事,丢尽了成都人的脸,当我这个捕头不存在吗?”义正词严的一句呼喝,众人顿时哄然叫好,朝着那个教训恶少的人雀跃鼓掌,更有人大喊:“周少捕头好样的!”

“奉旨查案周捕头果然名不虚传!”

“周少捕头,成都全靠您和周使君了!”

在一片欢呼之中,万众拥戴、瑞气千条的那个奉旨查案周少捕头荣耀登场,赫然就是周子秦。

只见他一身朱红色的捕头服,系一条松花绿蹀躞带,腰挎一柄靛蓝色鲨鱼皮的腰刀,着一双鸢尾紫快靴,好容易戴了顶低调的黑纱帽,上面却插了一根鲜艳的孔雀尾羽。

通身上下五六种鲜艳颜色的周子秦,开开心心地走进门来,向着众人拱手,谦虚地说:“义不容辞,义不容辞!”

李舒白和黄梓瑕对望一眼,都深刻理解了惨不忍睹的含义——周子秦身上颜色太多,几乎快要闪瞎了他们的眼睛。

“离开京城这么久,子秦还是这模样,一点没变啊……”黄梓瑕不由得感叹。

李舒白则说:“奇怪,以他的身手,怎么能将那两个人一下子震飞?”

话音未落,他们看见周子秦身后跟着进来的那个人,顿时明白了——

张行英跟在他的身后,和他一起走了进来。

黄梓瑕和李舒白仗着他们不认识自己,坐在那里顾自吃饭。不过在满店阿谀的人群中,唯有他们两人坐着不动,反倒让周子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。

外面没有热闹可看,众人都已经散了,公孙鸢对着周子秦和张行英敛衽下拜,说:“多谢二位。”

“哎,应该的,我最讨厌欺负妇孺的浑蛋了,有本事冲着我们大男人来啊!”周子秦不屑地冲着那两个灰溜溜站起逃走的恶少大喊,“喂,有本事上使君府讨说法!下次再被我抓到,绝饶不了你们!”

公孙鸢看着他们屁滚尿流地跑远,不由得冲他微微一笑,说:“我想他们该不敢再欺辱我了。”

周子秦拍着胸脯,豪气干云地说:“有事找我!成都捕头周子秦,川蜀所有浑蛋我都要管!”

店内的小二立即说道:“那是那是!成都百姓有福啊,虽然走了黄姑娘,但又来了周少爷,成都平安指日可待……”

店主踢了他一脚,低声喝止:“干吗拿黄姑娘出来说事!”

小二这才想起,当初那个断案如神的黄姑娘已经是朝廷钦命要犯,四处逃窜呢,不由得一脸尴尬:“这个……少捕头请恕罪……”

“什么恕罪?这话我最爱听了,没想到我也有能与黄梓瑕并列的一天!”周子秦乐不可支地拍拍他的头,看了看店内没什么空桌子了,便拉着张行英过来,直接就在李舒白和黄梓瑕身边坐了,说,“来来,先吃早点——两位不介意拼个座吧?”

黄梓瑕和李舒白当然摇头,但也没和这两个人说话,免得露了马脚,只顾自吃自己的东西去。

只听得周子秦问张行英:“张二哥,你一路寻到蜀地,可有找到阿荻的行踪?”

张行英心事重重,摇了摇头。

黄梓瑕见他形容消瘦,显然这段时间一路寻找滴翠十分辛苦,心中油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。

“我想,你有这份心意,阿荻知道了,肯定十分感动,”周子秦说着,捏着个鸡蛋剥着壳,又问,“接下来,你准备在蜀地寻访一下吗?”

“是,准备在周边村落找一找,我想她可能会去比较偏远一些的地方吧。”

周子秦是最热心不过的人,立即便说:“有什么需要,尽管跟我说,别的不说,现在我在成都,还是可以找几个人帮你的。”

“暂时不需要,不过还是多谢子秦兄了,”张行英说着,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又说,“不知黄……杨公公是否在这里?我想她说不定可以帮我们找一找蛛丝马迹,否则,以我的力量,想要找阿荻,恐怕是水中捉月,难觅踪迹……”

“崇古……”周子秦念了一声他的名字,趴在桌上,眼睛慢慢红了,“张二哥,崇古他……失踪了!”

“失踪?”张行英悚然一惊,忙问,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他和夔王在入蜀的途中遇袭,如今与夔王都是下落不明。西川节度使和我爹一起派出了大批人手,正在山中搜寻呢。今天离他们失踪也有三四天了,可至今还没找到。”

张行英立即说道:“夔王天纵之才,怎么可能被区区刺客所伤?他肯定没事的!”

“是啊,夔王可能没事,但是……但是崇古就糟糕了!”周子秦抬着红红的眼圈望着他,扁着一张嘴,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,“你知道吗?昨晚半夜,我们已经找到那拂沙了,就是崇古的那匹马——它失陷在荆棘丛中,还受了伤,拉回来时已经气息奄奄了。你说,那拂沙都受伤了,崇古他……”

“杨公公聪慧过人,必定逢凶化吉,绝对不会出事的!”张行英立即打断他的话,不容置疑地说道。

周子秦抬头看着他,见他神情无比坚定,心里也像稍稍有了点底,点头说:“嗯,我也这样想。崇古这么厉害的人,应该绝对没问题的!”

黄梓瑕捏着勺子,看向李舒白,李舒白对她摇了摇头,却压低声调,以一种嘶哑难听的嗓音对周子秦说道:“两位所言甚是,如今只不过找到马匹而已,相信他本人已经逢凶化吉,顺利渡过了此难。”

“你也这样认为?”周子秦立即来了精神,赶紧说,“我一看二位就是非同凡响,不知两位来自何处,到成都来所为何事?”

李舒白很自然地说道:“在下姓王,京城人氏,与我表弟一起来到成都,主要是仰慕川中山水,想要暂居数月。”

“哦!这倒是的,川蜀山水秀美绝伦,尤其是顺江而下过三峡,从白帝城到南津关,巫山云雾,神女奇峰,一路崇山峻岭,悬崖峭壁,令人叹绝!”周子秦立即推荐道,“可惜我如今这边事情太多了,不然的话,一定要跑去玩的!”

“周捕头如今身系一城捕快马队要务,要抽空去游玩,恐怕是难了。”李舒白随口应道。

周子秦严肃点头道:“正是啊,一城百姓安危我得管着呀,怎么可能走得开呢?何况,黄梓瑕珠玉在前,我也不能太松懈了,得尽力赶上她才行呀!”

黄梓瑕面无表情地又给自己加了一撮香芹末,喝掉了半碗豆花。

周子秦问她:“好吃吗?”

她点点头。

“我觉得香芹有股怪味儿,据说西域那边的胡人比较喜欢吃……”他说着,也给自己的豆花加了一撮,喝了一口,又赶紧将它挑了出去。

旁边小二经过,随口说了一句:“当初使君家黄姑娘,出了名的喜欢香芹,她的豆花里都要放一小撮的。”

“真的?”周子秦又抓了一把撒了进去,欢快地喝了起来,“哎,这么一说的话,确实别有风味!”

李舒白转过目光望着黄梓瑕,眼角微微一扬,竟是戏谑的一抹笑意。

黄梓瑕受宠若惊地看看李舒白的笑容,捧着自己的碗愉快地把剩下的所有豆花喝完了。

等她放下碗,李舒白站起来,对周子秦与张行英说道:“我与表弟准备今日在成都逛一逛,失陪了。”

周子秦也赶紧喝掉了加香芹叶的豆花,说:“时候不早了,我也得赶紧上街巡视一番了,下午要是有空,我还想去夔王失踪的山林那边查看呢……”

“我觉得不需去那边查看了。”李舒白随口说。

周子秦愣了愣,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……”他凑到周子秦耳边,低声说,“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。”

周子秦的眼睛顿时瞪大了,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。

“别这么惊讶,敌暗我明,自然要易容一下。”

周子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,结结巴巴地低声问:“那……那我该怎么办?”

“假装什么事也没有,先把你脸上的惊讶收一收。”

可周子秦面部表情向来最为丰富,让他收一收简直是不可能的,勉强镇定一点,也只能瞒瞒张行英这样的实心人。

“你可以邀请我到使君府做客,就说是你新结识的朋友,你爹应该懂得怎么做。”

“是……”周子秦赶紧点头,一边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动作又不对劲了,赶紧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情,点头说:“嗯,可以呀,既然你是李明公介绍来的,要求见我爹又有何难呀?刚好我现在有空,赶紧走吧!”

黄梓瑕跟着李舒白站起,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感觉到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,所以他一边走,一边不停转头看着她,等出了门,他才有意和她一起落到后面,小心地凑近她,低声问:“崇古?”

黄梓瑕点了一下头。

他顿时又惊又喜,忍不住抬起手肘撞了她的肩一下,抬手就要去揽她的脖子。

李舒白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,淡淡地说:“少惹人注意。”

周子秦对着黄梓瑕吐吐舌头,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。


“李明公介绍的?哪个李明公?不见不见。”

周庠一听周子秦说李明公,顿时没好气地呵斥他:“是不是对方又给你找什么干尸啊古尸的了?闲着没事带什么人来见我?”

“周使君,这回你可误会子秦了。”李舒白在旁边笑道。

周庠一听见他的声音,顿时大惊失色,战战兢兢地站起来,等抬头一看见他,又摸不着头脑,端详半晌不敢说话。

“使君没看错,就是我。”

周庠立即将旁边所有人都屏退了,然后赶紧行礼见过:“夔王爷恕罪!此次王爷在成都遇刺,下官实在是难辞其咎……”

“你初到成都,上下尚不熟悉,何须承担这个责任?”李舒白示意他无须多礼,然后又说,“此事幕后凶手尚未明晰,希望使君能助我一臂之力,暂时先不声张,尽快揪出幕后黑手。”

“是!下官谨遵王爷之命!”

李舒白停了一停,又问:“岐乐郡主……不知如今怎么样?”

周庠叹了口气,脸上顿时化出一片悲怆:“郡主不幸,已经……”

李舒白默然闭上眼睛,黄梓瑕看不清他的神情,只看见他紧抿的双唇。

她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日,李舒白对她说过的话。

在他被改封为通王,一个人闭门独居在永嘉坊的宅邸之中时,未来迷惘,人生无望。那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存活于世,唯有这个无知而无畏的少女,在万千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之中,握住了他的手。

或许他的心中,也曾有过一瞬间的转念,觉得娶了这个与自己属于远亲的女子,也算是偿还她那一刻对自己的顾念。

然而终究,他还是只能将她当成自己妹妹一样,无法接受。

黄梓瑕默然站在他的身后,看见他的睫毛微微轻颤。但很快,他便转开了自己的脸,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神态,只听到他的声音,依然冷淡如常:“相信周使君会安排好她的后事。”

周庠赶紧说:“已经遣使至长安报丧,郡主的遗体,我们也自好好保管着。”

“我的侍卫们,如今有几人逃脱?”

周庠面露叹息之色,说:“王爷身边逃回来的侍卫与宦官,如今不过十数人,身上大小都有伤势,均在节度使范将军那边养伤。不知王爷可要前往那边看望,也让范将军停止山林搜索?”

“我如今刚刚脱离险境,前去节度使府,被人发觉了,难道不是又要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?何况让他在山林中再搜索一下,或许也能多寻得几人回来,”李舒白说着,略一沉吟,“又问,救回的人中,可有景字开头的?”

“这个……下官倒是不知……”

“罢了。”他便不再问了。

周庠又想起一件事,赶紧说,“还有,下官与范节度一起到王爷出事的地方查看现场,在王爷车中发现了一只琉璃盏,里面有一条小红鱼,尚在游动……”

李舒白点了一下头,问:“如今在何处?”

“在范大人那边。”节度使的权力自然比府尹要大,他要拿走,周庠自然拦不住。

“那就先放在他那边吧。我想节度使不至于寻不出一个会养鱼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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